子竹

东方神话总是爱与自由之狂歌。而自由，才是人先验的权利。

痴，就将这生身褫尽，剔骨还肉。（哪吒）

嗔，也为你褰裳涉水，天雷掣顶。（敖丙）

贪，便求全无厌，穷图贪天之功。

怨，也怨得哭倒长城，怨苍天大地——

天地委实不仁，以万物，为游艺。

*关于哪吒

若真的有命运，命运一词甚至不会被人发现。

他一出生就是戴罪之身，却不是伏罪者。

哪吒是我们民族一种普适的文化经验，一种不容置喙的情感意向。

他不相信有一种至尊至善、全知全能的必然性高悬于天际，不相信头顶上方运行着一种更高规格、更高形式的真理，不相信在自我之外另有一盘擅行运转的命轮。

不是意欲扼我于摇篮的世界，不是命数，不是机缘，不是懦弱者用作裹脚布的神意。

而是我的选择塑造了我。而我的选择，先神一步。

当哪吒发现自己被抛入这个百浊恶世，他便成了世界上的太阳的烈焰与宇宙的光明。他完美地契合尼采在诗中对日神的狂恋：

“你站在何处，就深深去挖掘！

  下面就是清泉！

  让愚昧的家伙去怨嗟：

  最下面——是地狱！”

他又是一个全须全尾的酒神式悲剧，将自己的生命像业火一样熊熊燃烧，瞬息而灭之时爆燃出炤炤焜耀的辉光。

他毋宁在这劫火中化作劫灰。然后，世界将听见他的声音：

在我的灰烬中，每一粒碳化的微尘，都写满了“不”字。

天啊，地啊！

你奈我何！

   

我不是你盒中听凭喜恶的火绒。

我是火！当我燃烧，我灼伤世界！

世界就此以我为起点，为终点，为奇点，为原点。

以我为锚，宇宙开始航行。

我所存身的这一点，便是天地要冲。

万端纷纭，万绪悲凉，我执一端，撼动世界。

如同江山社稷图中，那些散点透视的失真的风景。

我指点江山地一挥，世间为我所动。

村人的千杖交笞，也自岿然不动。

无力回天，便从血肉模糊中，再生出四条手臂。

哪吒最让我情难自已的是他的豪情贯顶，煞气干云，他在大吼：

禁止“禁止”！

“不可能之事”不可能存在！

我身有万死之罪，也与人无尤。

让上帝的怒火来得更猛烈些吧！

他烈火焚身也意欲品尝的，不过是自由的眩晕和存在的痛苦。

万物存疑，凭什么我这条命没有异数？

天下无道，他便以道殉身。

在肉销骨殒的那一刻，他投入死亡，自由向他张开怀抱。

他居无定所的灵魂，终于洗去了存在这一罪恶。

 

从此，他才活了。

在涅槃的莲座中，他远离人间，远离诸神。从此以后，不存在他的人性与神性不存在的时刻 。

像他为世人流尽的血，一切具体都从他的存在中被拧干，留在这里的是他所残存的全部真实 ——和唯一的，惟一那一个，能与他微微共振的，世间另一个灵魂。

在电影中，我看着他从不自觉的叛逆者成为自觉的反抗者，看着他在自己为自己量身定做的 哲学中成长，将自我从自我手中救出。

看着他终于认清，人只能在自己的躯壳内部获救。

自由，才是人先验的权利。

他的道路在他下一步迈向的方向，他的退路随下一步落地而消弭。仅仅当下正在行走的这一 步才是立足之处，而身前身后，都是万丈凌霄。

而他的每一步都塑造了他，他的选择重新成为他的一部分。

他的灵魂是他永恒的战场，电影的最后，我知道这一次是他胜了。

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电影中说：“不认命，就是他的命”；那么无法定义，就是他的定义。

若你留心去看在他眼中停驻的一瞥，便能看见不可驯服的野性。

和不可接近的孤独。

*哪吒与敖丙

敖丙的登场，曹衣出水，吴带当风。

他最适用萨特的一句话：“他放弃选择只是由于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

他无意识地勒紧了自己的出口，仿佛他是有罪的。

直到那颗炽烈的灼灼之日向他咆哮：

“你真的是灵珠？连我都比你活得像个人样！”

向死而生的那一瞬间，哪吒与敖丙交手浮立于一片真空的表面，面对无限时空中的空无一物 。

仿佛泰初之世，没有任何一个灵魂曾经降生。

没有任何人见证过他们共同见证的此刻。

我很爱那片不能被任何东西填充的隐喻式的空白，那片均质、互同、无我的虚无 （nothingness）。在整个古老而莫名的宇宙中，那是他们相似的灵魂唯一要面对的实在。

形而下的此刻，和形而上的永恒，他们的自由都互相寻索着彼此。

在他们找到彼此之前，生命之于他们不过是绝望的盲端。

他们无声的求救在因果中无尽地纠缠，但在相遇之后，此前他们所忍受的一切都结为一茧。

渺渺人寰，无涯无涘。

我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却可逃向你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们热爱自己的生命，但不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活着，而是因为我 们已经习惯了爱。

是爱。当然是爱。

不然为何宇宙万象皆空，只有爱充实其中？（莎士比亚）

泱泱而出的画面中，我能看见往后的他们：

应当是风吹浪远，把臂牵袂。

上凌牛斗，下潜深渊。

不负万家灯火。

不负阊阖九天。

接下来的故事，凡有耳的，都曾听过。

*关于神话

中国神话中，人总因他是人，而得以与神相搏。

圣经中，雅各也与天使角力，但我们的神与旧约中嗜血成性的耶和华，或圣德勒撒爱的上 帝皆不相同。东方神系中不承认一种存在，祂对人有负有完整的全权。

更相近的是希腊神话，神人同形同性。在有天（Uranus）地（Geia）之先，混沌中早已生出 爱意（Eros）。

灵魂不灭，因果报应。印度教以此奥义将中华神话饱饫。

神的本质是人的对象化 。   

中国神话以人为范，创造众神。

泛神论看一切都是神，而封神榜看一切都是人。

中国的神话没能成为启示宗教，没有亚洲面孔的神向人许诺永恒生效的天启。

甚至不在死后发放属于你的那一份永生，而是许诺你下一次入世之苦。

先民有智，深知喜剧不可能带来真正的快乐。

人到世上来，是为了受苦。以此为思想前提，华夏文明肇造。

卡尔·荣格曾坚信古代的心理成分在没有任何直接传承关系的情况下也会进入个体的心灵。 而我们的民族精神确实仿佛有几许与生俱来的刚性基础。

从同一个子宫中娩出，我们是相似的。

于是，或许你生来能听见我所听到的声音：

你当受苦，就仿佛你在替全人类思考。

你当谨饬，就仿佛你在替全人类选择。

人在风暴中折偃，但我们不能换一种方式成长。

所以，我祝愿你我——

祝凡躯之你，与凡躯之我：

像入了魔，或着了道，咬牙切齿，筋骨尽碎，去生活。

*匿名的“他们”

一种巨大而双目无神的无意识机制在群体中自行运作，在电影中，群体被唤作“小妹”“阿 丑”“村姑”。

群体无名无姓，所以不负责任。

人对妖孽的成见将人和妖孽的异质性同时淹没了，他们也和哪吒一样，是同一个牢笼中的困 兽。只不过，他们并不挣扎。

当他们为莲中的混元双子跌足而跪，致使他们折膝的是感激，是敬仰，还是原谅？

恐怕只是恐惧。

或用另一个名字称呼群体的意见：无动于衷。

他们可以随意地称呼他，救世主，灭世神。

正如风可以把沙子吹往世界的随便哪个角落，而沙以为是自己在飞。 

-子竹-

刚看完，随兴所致，写了这篇乱七八糟的观后随笔。

还有好些话想对这部电影说，激动到了极点当然是提笔忘字。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我n刷刷爆”hhh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