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良诞》 (短篇完结HE,原著背景)

吴邪38岁了,这是37年前的故事。


*发旧文的虚假原因:打算把以前写的瓶邪短篇也屯到这边来,感觉合集功能蛮适合存文的w


*发旧文的真实原因:上一篇搞car被蔽了,不得不重发,发评论也被蔽,感觉我快要被列为失信用户了,赶紧发一篇正经的(?)挽回一下。





-良诞-



齐铁嘴曾受五夫人之托,给吴老狗的长子吴一穷算过一卦。


“这孩子啊……这孩子略显平凡,不会有很大出息,但是……会避开这些事情,过相对平静的日子。”


从那一卦后齐铁嘴就知道,虽然吴家老大的日子不会有偏差,万万不会掺和进这些事中来,但这是一场大劫,老九门至少三代之内,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吴一穷的后代能否从这大乱中剥离,只怕还要看这一切背后那个命局如何运转。


这盘数百年的大棋里,那些冥盲晦昧的遇合,他处在线团的中心,任是怎样算也算不出头绪。终究他们都是人,都只能向神祈求福祉。

 

***

 

狗五爷并没想过正经办嫡长孙的周年诞,然而还是不期然地不得不迎接那么多约定俗成的不请自来。吴家甚至没有放出宴客的消息,然而夜幕初临时,宅门前圃却是车马络绎。这个年岁里,这个行当中的人早已互相间形成了不闻不问的默契,而在此时却表现出了高度统一的心照不宣。


狗五爷携着五夫人,长身立于门廊,注视着迎来送往的伙计接下一份份礼匣。这间宅子似乎瞬间就被喜庆的气氛装点起来了。琳琅满目,一片荒凉。


不时有账房伙计前来面点进项的单子。


“霍家没来大人,只来了个伙计递了表礼,另外,仙姑也给了个顽意儿。”


“是个什么?”


伙计面露惑色,似乎难以启齿:“一块玉。用……仙姑带去京城的那条五爷的狗做的,狗儿玉。”


 狗儿玉,亦即狗死后,乘狗血未凝,置玉腹中,缝好埋入地下,经年取出,玉面便生出土花和血斑,称狗儿玉。


伙计将盛玉的委角方函递上来,狗五爷将玉握入手中,略把了一把,眉疏目浅地笑笑:“这玉不坏。倒是抬举大板子了。”大板子是那条狗的名字。


狗五爷有些感慨,不过,也仅是感慨罢了。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他惦记狗。那个聪明过头的女人想必比谁都明白,他惦记狗,不惦记人。


五夫人紧了紧自己被挽着的胳膊:“想什么,回魂了。”


“没想什么。”


“少跟我眼前弄鬼,贼样子。这狗儿玉模样讨我的喜,归我。”


狗五爷仍是那副没什么心思的笑:“孙子受的礼你也往自己手里弄。”“我孙儿肯定答应,只怕你不答应。”


五夫人斜斜的两只眼,若有若无瞟着他。早已风华不再的年纪,这一眼却隐约还是当年解家幺妹的韵致。


“怎么不答应,什么稀罕,喜欢就拿去玩吧。”


狗五爷仍是感慨。这么多年了,解家幺妹还是这么泼辣样子。女人是最长性的,一丝一毫也不肯改。


又一个账房伙计领着一个外家人来了,是二月红那里遣来贺喜的。


“红老板家来了人,送了一套戏服,说是给抓周用的,用完就烧了它吧。”


红老板是班主时期的老叫法了,戏班子没落后再无人叫。如今听来,那一段日子倒像是上个朝代的旧事。


狗五爷点头。二月红也是想得周到,连抓周都想进去了。


五夫人问:“二爷好么?”“好,只是不大唱了。”二爷家来的伙计回道。


“替我问你们红老板,要是真抓着了,收不收老狗的孙子学戏。”狗五爷笑道。


“五爷说笑,二爷早不收徒了。”


“你看着吧,他还要破例的。”


伙计似乎并不当真,笑嘻嘻地应着。


五夫人敛容不语,抬手让人去了。二月红不大唱了,这并非新鲜消息。自丫头去后,他便难开腔了。直到两个伙计走出一射,微露倦容的女人才吁出轻轻的一叹。


那个人永远地服着丧。他的缄默寡和,似是戴着的无形的孝。


狗五爷替身边的人拢了拢袖管,似是开解。夜风渐渐起了。


“解家那个小夫人,前阵子听说肚子也大了。”她无头无尾地忽然说了一句。


这一代的孩儿们,一个接一个地诞下。


大宅掌灯了。五夫人垂在领襟前的那个芙蓉玉的粉色坠子,像飞虫尾部的荧光,幽幽闪了一忽。要细细地瞧,那里头隐约一个极小极细的“张”字,光和影在玉石的斑驳中无尽地婆娑。


宅院里仿佛突然就喧阗起来,两人知道今晚最后的客人到来了。


一个枯瘦的人影,在一大群人的半拥半让中现身。那是个槁木般的老人,头手都是筋肉错结。一眼看上去,龙鳞尽退,满面凌云。这便是当年人人摇头称疯的陈皮阿四。


“老四。”狗五爷矜矜笑迎,却也不得不注意到跟在陈皮阿四身侧的一名年轻人。人群哄闹一团,数他最惹眼。要论为什么,因为他处在哄闹正中,却在这哄闹之外。


那个年轻人眉眼冷肃,眼神定定的,视同无物。周身几乎释放出负压的气场,使人无法不意识到,自己是被这个存在所排拒在外的。吴老狗心下暗惊,很难想象如今还有这样的人物,况且还这样年轻。但他大抵对这个年轻人的身份有些估量——这大概就是那个被老四救起的小子,名叫阿坤。近几年关于他的传言愈发神乎其神,无非是身手无解,精通暗术之类。但狗五爷这一眼打量过去,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出该有的锋利和狠辣。无法想象那些爆发性的力量,眼下被藏匿在这个沉闷的人的身体的哪个角落里。


陈皮阿四边往屋里走边大声道:“我这么大年纪,专门为你一个小孙子下地吃土去了。” 


说着从袖管里摸出一个红沁的古玉挂牌,按在狗五爷手里。白玉牌儿不过两片指甲盖大小,却镌花委曲,满满透凿的清凤穿花。是个难得的宝贝,但被浸出这样的血沁,想必是个凶墓。


这一块小玉,足见交情深浅。能像吴老狗这样轻易信人,还能不结仇怨、广交善缘的人,在九门这一代里着实只他一个。都是从人吃人的时代摸爬滚打来的,看得这样通透,心底又存着这样一份善意,连道上人见人躲的煞星陈皮阿四都和他有过命交情,实在非常人所及。


五夫人是大家出来的眼力,自然识货:“这个给孩子玩,不吉利吧?”


那么丁点儿的孩子,就戴上前一天刚从墓里启出来的血玉这样大凶大煞的物件。孩童的命气不稳,难免冲撞。


“不妨,不妨。”陈皮阿四一脚跨进了屋。


狗五爷也说道:“戴着厉鬼就闻不出他,比长命锁顶用。”


堂屋里两溜黑楠方凳,坐满了各家大人,地上站着的是小辈和伙计,人头一片攒动。陈皮阿四和吴家二人一进屋,各家纷纷起身,一阵喧腾。一位位都是抱拳祝贺,实则真是来贺的又有几个,这不过是惯常的各家走动,为的只是熟门熟脸四个字罢了。这里头大部分人,吴老狗都不认识。当年的九人是再也凑不齐了。


陈皮阿四落座在左手边的头席。那个沉默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后,就算只是静立在那,也给人一种自外于世的感觉。


“四阿公,什么时候让我借你这伙计用用?”房间对面的吴家老三叫起来了,周围一片笑声。都知道吴家的老三是条十足十的疯狗。


陈皮阿四脸上的褶子层叠起来,似乎笑了一笑。被点名的“小伙计”却是毫无反应,仿佛置身事外。


“他不是我伙计。他可做不了任何人的伙计。”陈皮阿四用干哑的嗓音说道,“我倒更想要你的潘子。”


吴三省大笑,转过头去对什么人说道:“潘子,你的意思呢?”登时那一堆子人里又是笑叫四起。


看着这一团瞎闹,吴老狗的心情也沾惹了些喜色。哪怕是佯作的和乐,他也乐见,就像人人都爱瞧台子上假事悲喜的戏。瞧着如今这喜乐的情景,他便觉得这一路走来,仿佛什么都可以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


五夫人在他耳边附道:“我去看看他。”便起身,退出这热闹,步入外人不得擅入的东厢。


内厢里,红牙床边围了一圈人。吴一穷的夫人在给床正中半拥着毯子的小娃娃穿上新缀的百衲衣。刚满周岁的吴邪似乎刚醒,一团迷糊,像个任人摆布的小玩具。


“妈。”吴一穷夫妇见五夫人进来,都起身让着。围拢的各门亲戚也渐次空出了挨着床边的位置。


五夫人的动作很缓,无声地移坐到床边,指尖从帕子里探出,替娃娃扣上最后一粒扣子。颔首低眉,唇角轻抿,长久地凝神看着孙子粉腻的脸蛋。吴邪仿佛对一切毫不知情,突然绷着嗓门发出了不明所以的一声,然后咧嘴笑了。


良久的静止,屋外的热闹像潮水般退到了无尽的远处。五夫人突然攥住胸前摇晃的粉色芙蓉玉坠子,动作之猛,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冷硬的玉石硌在她的掌纹里。有一瞬间,她眼底的波动摇摇无主起来,笔直的脊背像是行将支不住一般,巍巍发颤。


这是她爷爷的遗物。她此生的爱恨,她的不甘和无奈,她的深深哀柔。


回忆起这一辈子,她只看得到一个包藏在露珠里的世界,珠圆玉润,模糊不堪。纷纷扰扰的许多人事略眼而过,眼花缭乱,一目了然。


爷爷竟会爱上张家人。而她竟会爱上吴家人。缘分实在是奇怪的东西。如果是人造的缘分,就更甚。


五夫人依旧不语。她兀自想着这个孩子的命途,和那些他未知的叵测,心里竟然一片平坦柔软。


她的神情温和下来,目光轻轻落在吴邪乌汪汪的眼眸上。手一收紧,扯下了芙蓉玉坠子,双手为吴邪端正地佩挂在胸前。


玉石无心,不知自己已易主,仍是通体温脉冲和的流光。它的最内核处,闪掣着一个无人知晓的“张”字。


所有人都呆然注视着,不知此举何意。


“妈,这东西……”吴一穷的夫人却知道这玉坠向来是婆婆不离身的宝贝。


“收拾齐整了,带出去见客吧。”


五夫人整顿衣衫,立起身子,不再看吴邪一眼。

 

****

 

酸枝木的大圆桌上早已摆满了抓周用的一切器物。笔墨刀枪,算盘秤尺,金银七宝,道释经卷,刀剪升斗,女工针线,甚至还有些奇怪的,如胭脂碗筷,一包泥土,一副戏服之类,统统在桌沿上摆成一个圈。


各家辈分足够的,都带着贴身伙计围拢到了桌边上,一团团的人堆里不时传来低声的指指点点。人都到齐了。一个裹着百衲衣的小娃娃被吴家的大媳妇抱着,放在了桌子中央。


抓周开始了。


刚满周岁的吴邪完全不明白自己处于无数道视线的中心,安然地咬着拇指,偶尔咿呀地笑出一两声。


“动动呀——”


“抓个好彩头!”


周围的人渐渐起哄。


吴一穷拍了拍妻子的肩背,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惶惶不安地盯紧了吴邪。


“这都是图一乐,哪就真的定了终生了。”吴一穷安慰道。


吴邪似乎一个人呆得无聊,终于动弹起来。胡乱地爬着挪了几下,不知是高兴还是不满地揪了揪自己的衣服帽子。围观众人安静下来,且看他究竟爬到哪里。吴邪往这里动几动,又往那里移几移,似乎每个方向都探了一探,却终究是哪里也没去,什么东西也没碰。


“一世徘徊,不是好兆头……”人群里有人压低了声音说。


“哪里就是了,这是吴小少爷行事慎重,轻易不下手。”又有人反驳。


吴邪终于爬着爬着靠近了桌缘儿。一时又无人出声。眼下这个方向,是冲着被算盘和笔墨夹在中间的那一小把纸包的泥土。吴邪似乎爬得起劲,全然没注意到众人一下子噤了声。那包泥土是封墓的黄泥,要是真抓了这个,没人知道该道喜还是道忧。


然而小娃娃接下来的举动,直让所有人心还没沉下,又猛地抽了一口大气。


吴邪并不去抓那包墓土,而是多挪了半步距离,伸手一捞,猛地揪住了桌边一人的衣角。


一片轰然。


被揪住的人,正是陈皮阿四那个鼎鼎大名的伙计,人唤阿坤的。


“哎呀,这是几多意思?”有性子直的小辈直着嗓子叫了出来。


吴邪仿佛很满意的样子,扭转了几下身子,手里揪得紧紧,一屁股坐稳了。咧着嘴含混不清地呜哇乱嚷着,俨然笑得开心。


陈皮阿四那个伙计垂下头,看着抓周竟然抓了个人的小娃娃,神情不动。


一时所有人都转眼看向那个伙计。


“这什么人?”


“不知道啊,只知道四爷叫他阿坤,本事特大。”


大家都在猜,这什么都不抓却抓了个人的意思,究竟是这小孩子以后会像那阿坤一样本事了得,还是说这阿坤孩子缘特好,跟这孩子既有缘又有分?


被议论的当事人却仿佛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小娃娃仰起的脸蛋,眉角渐蹙。


这伙计平常面无表情的时候已经够慑人,这一下罕见地皱了眉,就连一边的陈皮阿四都觉得气氛不对。吴老狗一把按下已经蠢动的自家伙计,四面八方都是拔高了探看的脑袋。


此时所有的眼睛都望着阿坤,看他如何行事。局面似乎陷入持立,只有吴邪还乐呵呵地晃着人衣角。未涉世的娃娃全然不知这一握引起的事态,蹬鼻子上脸地直往人家身上又蹭又爬。


阿坤低头看着,那只攥紧了衣角的小手,不老实地折腾着他的衣服。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那个来历成谜却广为传说的伙计慢慢伸出手,握住了那个攥成一团的小拳头。


吴邪快乐地“咿——”了一声,小短腿闲不住似的动来动去。阿坤依旧紧盯着吴邪那张窝着软肉的团子脸,低垂在阴影中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只是森然的神色似乎纾解。


绷紧的气氛松懈下来。指点的指点,议论的议论。没人注意到,端然坐在席内的吴老狗浑黄的眼中,一丝戚戚的恻然。


抓周出了这样不可解的状况,莫非真是老天在暗示吴邪未卜的一生。


吴邪。那是他取的名。别人只当他是希望长孙天真无邪,但是名字背后的意义无人能懂。


不懂才好,吴老狗但愿所有人,连这孙子在内,都永远不要明白。


名字是最简短的谶。他们这一代老家伙,明明大多目不识丁,却对名字出离执拗。就像齐铁嘴的齐星。齐星死了,星星灭了,齐铁嘴的夜空就再也没有光亮。这一辈子,无子无女。


老八是无后了。别人家长孙的喜庆,也是没得指望他能现身。实际上,这几年他已经哪都不现身了。他隐居到自己的天地里去,就像进了个无门无窗的房子,他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仿佛这世上所有际遇和悲欢,与他并无相干。


没人追问这抓周的结果是什么预兆,一屋子的说说笑笑里,都对这个话题避而不及。


吴老狗看着儿媳妇抱走孙子时,吴邪依然死死不肯松开的手。他抱着黑背站了起来,几年来头一回觉得,自己不能不服老了。

 

***

 

夜已午。筵席撤下了,前堂里已在送客。伙计们在后院子里燃起火堆,把抓周用的物件一件件扔进火里。


吴一穷和妻子在不远处看着,将该烧的东西一一用红布包好,递与伙计。


“好看得很呢,烧了怪可惜的。”女人包起一套齐整的戏服,轻声说道。


“没什么可惜的,那是咱们孩子没缘的前程。烧了,才不可惜。”


吴一穷看着渐盛的火光给院子里穿梭忙碌的人影打上跃动不定的斜照。


烧尽的,都是无缘享用的福分。


火焰赫然蹿升,燃起的白烟在夜幕中任意折返,以无法预知的路径抛散自身。


只听咚的一声,妻子忽然放下手里的活计,不知是否被火光照射的关系,眸子红红的,扑朔着流动的亮光。


“这——怎么?”


“你来包这个,我马上回来。”


女人丢开手,急急地转身跑开。留下摸不着头脑的吴一穷一人发着愣。

 

***

 

吴老狗其实有好多不及的话,想告诉这个孙儿。他怕自己等不到他长大,大到能听懂他的意思。他想告诉吴邪,这个世界里没有永远成立的等式,就算有,等号两边的东西也在一刻不停地变换。所以这里并不存在可以放心去走的大道,每一步踩下去都会长出荆棘。


慎行,慎行。


他担忧。世界只会越来越坏。从前用刀杀人,如今用枪杀人,从野蛮变为更野蛮。他终有一天会失去在这个世界保护这个家的力量。


说到底,他割舍不下的还是太多,婆婆妈妈,像个娘们。学会在适当的时候抛下适当的人,按理说这个道理,他不识字都该懂。小时候生日时吃掉的那条狗,和几乎把全长沙的土夫子送上刑场的大佛爷,都用血淋淋的指尖戳着他,不断向他重复这一点。而他这辈子所做的这些事,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适当的时候的适当的人。他杀人,不过是因为不想死,现在却又意外多出了另一个好处——或许因为他已经闯出血路,他的子孙可以不必再杀人了。


吴邪。狗五爷在心里缓声念着这个名字。我尽量替你张罗好了平安无虞的一生,但终究只能布置我能触及的范围之内的安排。能否躲开那些戾气,只看你福气多大了。


狗五爷看了一眼趴在脚边的黑背。这可能是跟他到最后的一条狗了。无论如何,这是他能留给后辈的一张王牌,很大可能是惟一一张。


他不由地张了张自己的手,撑开,又握紧。活了这么久,这双手还是这么无力。


狗五爷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延宕太久了,回过神来时,黑背哰哰地咬扯着他的裤腿。


伙计们都在忙着送客了。狗五爷倚着门柱,尽着主人最后的礼数,目送客人离开。


五夫人站在他身边,松松扶着他的手臂。


“我看不到他成家了。”她的声音仿佛很远。


狗五爷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掌心里:“你的命还长。”


他望了她一眼。当年的无限风情早已隐入霜白的鬓。


“嫁了你个短命鬼,一辈子把罪事都做尽了,我可没指望过长命百岁。”


“我犯下的那些不得已,已经做绝了。但愿能换他长久安乐。”


“你们吴家的,没一个安分,你看着吧——老太婆是看不到了!”五夫人说着,却露出笑容,似乎并不觉得可惜。


狗五爷不再说话,身形定格了似的静止。像一尊佛安坐在自己的龛内。


没什么可感到遗憾的了,狗五爷想。老九门的九人里,能活着看到孙儿辈出生的可没有几个。


他们谁也没能料到的是,他们谁也没能看到。

 

***

 

阿坤已在二门外了。陈皮阿四带来的一伙人正做着最后的告辞。阿坤站在无人的不远处,有别家的伙计路过,套近乎地顺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空握着右手。那里暂留着另一个小生命的拳头留下的轻微触感。


他注意到有个女人从扎堆的人群中挤攒出来,而且无端地意识到她是在冲自己跑来。


果然,女人急急地追到离他一步处,猛地停了下来。阿坤认出这是那个叫吴邪的孩子的母亲。


隔了良久,女人终于开口,几乎一句压着一句地说起来:“他是……吴家的单苗,祖上没福,命底薄弱。你与他有缘,且助他此生安乐吧。”


话毕,他手里已被塞了一样异常轻软的小物什。像是怕他拒绝,女人一下子退开好远。


阿坤摊开掌心,那里有一绺黑软的胎发,被丝线系成一束。这想必是吴邪周岁这一天剪下的胎发,此前,是不能对未满周岁的孩子动剪子的。


搭在手里的发丝极轻,却仿佛自有分量。他想起吴邪那只他仅用指尖就能堪堪握住的小手,就像这细若无物的发丝。


那是他第一次碰到孩子的手。被捏在掌心里的拳头不再横冲直撞,而是一下子安静下来,温热的柔软,仿佛一只酣眠的小动物。


当那个孩子向他爬来时,阿坤一眼就看到了吴邪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粉色芙蓉玉的坠子,那玉心里分明一个“张”字。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皱起了眉间。这个“张”字,暗示了所有可能的危险。这个孩子的家人可能会把他保护得很好,他或许什么都不会知道,因此——也什么都逃不开。


但那个孩子仰起脸来直勾勾地望着他,一副对世界上的一切毫不知情的神色。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像在看什么稀奇的物件。


这世界是如何充满谎言、杀戮、痛苦和残忍,这双眼睛对此一无所知。小娃娃瞪大眼睛,对这个他即将与之周旋的世界无从戒备。


孩子的眼光,全然的天真。他那时不知道,为了守护这双眸子里的天真,他几乎搭进此后的一生。


他意识到这个孩子会度过和自己全然不同的童年。或许他根本不曾有过童年。他的手指被这只小手紧握着,他们却仍处在相隔甚远的两个世界里。


他是张家的杰作,早已学会了张家人最核心的,不会痛。而这个孩子,仿佛什么都可以伤害他。


每天都在一个个关着粽子的封闭石室里,学会怎么在墓道里前走三后走四,学会分辨和拆解机关暗器。每天都有人在死,每天都有熟悉的面孔被撕碎在血泊里。然而,他们的死只不过是必要的牺牲,是可预计的损失中的一小部分。姓张,就要为了家族的目的抛却自身。


他的一生仿佛一本严重缺页的书,一个千回百转的谜,一个无头无尾的线团。而这个孩子会活在直白的幸福里,至少他的家人如此期望。


 

阿坤抬起头,看见背着灯光的女子交着手掌,等在来来往往的人里。


许多年后,他对吴邪的母亲的面目已印象模糊,但始终记得这一幕。一个匆匆的妇人,站在淡淡的灯火和远远的热闹里,眉眼中尽是若有所失的忧悒。


原来,这就是——


此后,他所有的关于母亲的概念,都只有两个来源。那三日叠手交握、脉息微弱的寂静,和这不足三分钟的、匆忙的相托。


原来,这就是母亲。


阿坤不知道能说什么。但并不等他开口,女人就已经避进人群,急切地离开了。他心中生出个模糊的感觉,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感觉的究竟。


他有了一件必须抵死守住的事物。


后来,很多年后。当他握住那个长大了的孩子因为夹着烟而被风吹得冰凉的手,他觉得当年那只小得不可思议的手,和如今这只惯于握笔、也惯于握枪的手,似乎并无分别。有时当他趁吴邪累得席地而睡时轻轻碰触他的发尖,或是以极缓的动作梳他的头发,他会觉得,他愿看着这个人须发全白。


从第一绺被剪落,到最后一绺被霜染。


一辈子那么长。


一辈子那么短暂。


“你与他有缘,且助他此生安乐吧。”


-END-


这收录于瓶邪贰零壹伍论坛的第二本坛本,如今,论坛都已经关闭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和文中的心境倒是很契合。


-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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